朝生暮死

——蜉蝣也曾仰望过璀璨的长河。


似蜉蝣生如逆旅,朝生而暮尽。

玳瑁甲片轻搁在弦柱上,摩擦出细微响声。乐伶挽宫人常见的垂鬟分髾髻,除却发间点饰的钿花,也不过是多添支步摇,垂落的鎏金坠串冲散些寡淡。

仅是一刻停息,即提皓腕为起势,压下指节一扫弦。

满座静寂,桌席侧仍有觥筹交错,杯盏磕碰声此时也消弱不少。

纯厚圆润的音色晕开,如卵石入水漫出涟漪,点醒纱帐后的纸醉金迷,分明坐于纷华靡丽的高台之上,却独辟一处清净。

于是宾客们赏过脸去,从云母屏风缝隙,探看奏乐者的模样。可惜那眼睫朝怀中阮咸,容貌亦被面帘遮掩,只得以瞥见端正的身姿,衣裳上刺绣团花隐隐约约环有青雀。

饮醉的便放浪形骸,叫嚷起哄要撤去屏障,将美人瞧个仔细,至仆从劝退,擦拭额前涔涔冷汗,始终不为所动,莫说侧首,眸子都未曾抬过,隔绝尘寰的仪态惊不动分毫。

 

她本就不是为此地的纨绔弹曲。

桓家的嫡女,还不至于沦落至取悦这等人。

她尚记得自己为何习这阮咸。

不拘礼数,从心而为。

 

 

徐徐拨了半晌,忽地改为轻揉,曲调上移,恰似风行来,将镜湖推得波光粼粼,拥起浪尖儿。泛一叶小舟,悠然漂转、打旋、摇晃。又就这五弦轮着,层层叠叠累积,缓攀石山,越发陡峭难登,气息稀薄,苦苦支撑,艰阻拎高,珠玉琅琅竟生出惨淡来。断断续续,呜咽哽塞,听但觉颇有气绝的颠危。

高低来回七八度,逐渐稳住,然而愈显得飘渺窎远,隔峰顶间云雾缭绕,所见皆模糊,踪迹不知何处能寻。夹杂几声空弹,仿若足踏虚无,彷徨游走。朦朦胧胧间,天地一派茫然,与沉溺酒色的迷离不同,是使人忧心沉陷下去的。

 

 

蜉蝣之羽,衣裳楚楚。
心之忧矣,於我归处?

稍许又起歌声,空灵清绝,逸翩宕轶,悠悠苒袅而来,气蕴澹泊,覆上雾霭氤氲,恍惚行出身影伶俜,后之景深渊穆,绵长出缱绻隽永的意味。分明一人弹唱,却如迭谣萦纡。

蜉蝣之翼,采采衣服。
心之忧矣,於我归息?

蜉蝣掘阅,麻衣如雪。
心之忧矣,於我归说?

 

……

 

朝生暮死,昙花一现,浮生如梦。薄翼脆弱,偏偏生之光华,死之绚烂,无奈消亡。

也不知在问何人。

 

疑惑愈深,曲调愈高。白驹过隙,经不住勘探。

“铮”一响,断二弦。

乐声歌声一道止住。

 

 

 

“早先便听闻或弹秦琵琶,千山万壑,重峦叠嶂,碧水微澜,惊涛骇浪,皆成画卷临于眼前。今日赏其妙处,与传闻无二。”一人兀自击起掌,言辞不知有几分真假,面上倒是颇赏光。

声音清越,顿激起尚未脱身于余响的众位,一时楼内议论纷纷。

墨兰丛中立起窈窕影,周匝便有人将屏风收起,始见得她撩起眼帘。抱着器乐款款移走,裙裾半拖于碎金砖上,抬足摆腰,风姿莫不娉婷。

待行至人前,屈膝福身,启唇道:“见过三皇子,谢殿下谬赞。”

“涣羽姑娘不必自谦。”齐谌试探着打量,只觉印象中一方渐渐吻合。

女子的声音依然浅淡:“‘知我者,谓我心忧;不知我者,谓我何求。’殿下浚哲,想来是弹者无情,听者有心。”

“可惜弦断了。”他没有接话,神情不置可否,现出怜惜,目光落在女子眉心。

朱砂点绘的木芙蓉,明艳攫人,却似凭空浮于额上,有一抹即去的错觉。

“三弦仍能奏乐。”她回道,眼睫翕动。

 

未等皇子予以反应,桓翊径直将两弦交叠,伸指挑出,紧接速扫。顿起金戈铁马,飞沙走石弥漫,肃杀之气,铮铮战意,缓为拔刃张弩,急为骕骦踏冰,停则矛盾相向,冲则旒缨飘扬。左手遽然松去,又加划、颤、揉,指下勾抹得狠烈。意气激昂之时,颤颤巍巍对衔,凄厉哀切并生,教人心乱如麻,无从指数。

 

他自然听得懂。

 

 

“锃”一声,弦尽崩。芊葱玉尖割开细伤,殷红半数悬在断裂处,摇摇欲坠。

她面色不改,动作风掣雷行,自琴头抽出短匕,正是未发驽箭方才离弦,准确无误朝人心口捅去。

桓翊本是低敛着面目,此刻倏忽抬首,一双眸子洞幽烛远,曜华炤映,煞是凌厉。

虎珀拾芥,四目交接,三皇子眼神凝固,电光石火霎那,劈手扯住晃荡的珠串。

血色飞溅,染上他骤缩的瞳孔——还有桓翊被掀下的面帘。

 

秦琵琶面板的木纹已被滴浸透彻,色泽与背板的红木无异了。    

涣羽姑娘——桓羽——桓翊,应当思索到的。

弹者无情,听者有心……

嘴角溢出锈迹,像父皇所用的丹朱笔锋点绛唇。 

愣愣望她,虽身形后倾,竟笑出声来。 

桓家大小姐销声匿迹三年,恃才而不露于色,仍习不会藏情而不显于表。 

她眸底翻涌情绪,却无丝毫嗔恨,悔伤乃错付情衷,悲恻是心余力绌。 

——际遇无缘亦有缘,蜉蝣憾树限幽囹。 

这怎谈得上无情哪!——不过自欺欺人罢了。 

三皇子瘫倒在地,笑声疏朗:“翊儿,弹者当真无情吗?”也不知在问何人。 

她没有接话,神情不置可否,将短匕抽出。 

——假意施恩布德,实则利用桓家,害我父兄,骗我……大仇未报,何来情义。 

有脚步声传来,是他那太子长兄。女子转过身去,抬首望来者,垂鬟分髾髻上步摇端正,袖袍刺绣有青雀的图样。  

有什么流逝着,隔开云蒸霞蔚,驱使青雀藏匿于模糊的焦距中。

齐谌忆起她眉心的木芙蓉——他的确是与她共赏过的。 那次出城至京郊游玩,三皇子携了桓家大小姐。秋日微凉,入眼却是大片灼红。他采了一朵缀她发髻上,赞称“衬佳人甚好”。佳人那时的眸光温情脉脉,妍泽颊上染的绯色如身后霞缛云絪,可谓柔媚娇俏。 

“若能粉饰一朵于翊儿颊上,便愈妙了。可惜此行未带笔墨。”他面上现出怜惜。 

“这般就甚好。”她低敛着眉目,笑言。    

英英木槿花,振振蜉蝣羽。  

朝开暮落,偏偏不尽数凋零,翌日依旧倩丽,最为温柔,亦甚是坚韧。

与她极相配了。

 

齐谡似笑非笑望着转过身来的女子,伸出手去。

“你父兄不日便能沉冤昭雪。”

“桓家嫡女重病三年,不治身亡,临终留书与太子。”借着倾身的刹那,她事不关己的语气传入齐谡耳中。“太子殿下机敏,定是能安排妥当的。”

桓翊避过他的手掌,擦肩时折下步摇来。短匕划上皓腕,而后“铿”一声落于碎金砖上。

 

女子抱着阮咸,移步踉跄而平稳,倾下楼去。

但余楼外涓涓不壅。

 

——长江赴海魂飞雨,峰岫留云魄入冰。




宣正二年七月,皇后崩,天子大恸,追谥昭惠。

 

宣正十一年四月,桓家有嫡女名翊,时年金钗,容貌与昭惠甚似,蕙心兰质,随父入宫拜见。落落大方,深得圣上怜爱。传曾言:应为元后。

 

宣正十四年三月,吏部尚书桓启受诬左迁。

 

宣正十六年十月,三皇子齐谌谋反未遂,为太子齐谡所止,涉在任官吏五十三人,重则斩,轻则贬为白身,外流充军。

 

同年十二月,桓家平反。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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